米勒都提灯

玫瑰并不因为刺而美丽,玫瑰的美在于玫瑰本身就是一株玫瑰。

【李文忠中心/常徐常】伥鬼

警告!:伪武侠真志怪au,一发完,涉及到常徐常的只有最后的几百字

OOC!OOC!OOC!

给 @Lairë-夏天 的生贺!!本来应该在三天之前就写完的,但是越写越发现停不下来,最初构思的框架真上手的时候只够四分之一(。)

最初的武侠部分是和阿夏一起脑的,没有她就没有这篇文!祝阿夏生日快乐,三次元一切顺利,超级开心能遇到这样好的亲友呜呜呜好想和全世界炫耀一下我的神仙亲友!

全篇1.2w字,基本都是熬个大夜里写的,完全没修,若有逻辑硬伤or节奏问题请不要大意地告诉我!

梗概: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




 

  唐人有云,谓虎食之人,魂灵不灭,为虎前呵道,伥鬼也。

 

 

 

  月上中天,鸦声凄凄。北风吹过树梢,把客栈门口张贴的通缉令的一角吹得斜飞起来。

 

  边陲小城邻山,背后是山上深深密密的林子,层层叠叠望不到头。严冬难捱,外加时局不济,平日少有人往来。饶是如此,进山的隘口下这座小小客栈,入了夜倒还是一副喧闹景象。

 

  店内虽小,灯光却暖。喝酒的人三三两两聚在破烂的小桌旁,烧酒在小炉上沸着。老妪躬身去撇酒上的浮沫,冷凝水落在烧红的铁盆边,一阵白烟“呲”地升起。

 

  老妪也只不过是附近来喝酒的住家,这本应是店小二的活计。

 

  但是店小二此时正在算盘前呼呼大睡。

 

  这实在是一间很奇怪的客栈。如果此时有消息灵通的人物过来看一下,就会发现一间小小的客栈一楼,竟然堂而皇之地同时坐着一伙马匪和一位官差。而那毡皮软帽盖在脸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店小二,实在是这店里最不值一提的一个。

 

  但要说此中最奇怪的一个,当属坐在靠门第二张桌子旁的一位青衫书生。

 

  书生是一刻之前来到这家客栈的。他推开门时,一股狂风“呼”地从外头撞进来,雪花兜头罩了坐在门边的官差一身。这样冷的天气,书生竟然只披了一身薄薄的外衫,身后背了一柄细细长长的剑。他四下看了一看,便信步走到这张桌子旁边坐下。


  书生面容清秀,身形羸弱,合该在江南的画舫中吟诗作乐,实在不像这东北深山老林里会出现的人物。

 

  “老板,来二两烧酒。”他开口唤道。

 

  正在睡着的店小二很大声地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随手抓了一个酒壶,便向书生掷去。书生伸出手,好像只是随意地一扬,众人眼前一晃,那壶酒竟然已经到了破落的桌面上,液面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客栈内静了一瞬。随后,嘈杂的说笑声复又响起。有店里人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书生,目光似有实体,书生却似浑然不觉,仍然坐在那儿自在地喝他的酒。

 

  “这人什么来头?”有坐在末位的马匪忍不住问身边的人。

 

  “不知道。”另一人说道,“但你听见他怎么来的了吗?”

 

  见先前发问之人摇头,那位拳头有碗口大小的悍匪只得愤愤地再压低了声音道:

 

  “地上那么厚的雪,他竟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风雪更大了。

 

  坐在店内便只能听见外头狼嚎一样的风声,门口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被吹得七荤八素,只留一点微弱的烛火,在破旧的门上留下狂乱舞动的光影。

 

  领头的马匪率先站起来,朝书生拱一拱手。

 

  “敢问小兄弟,深更半夜来这野山坳子,是要做什么大事?”

 

  书生笑道:“大事谈不上,只是求财罢了。”

 

  马匪头子大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家名门正派跑出来玩的小郎君,原来不过和我们这些粗人一道!”

 

  书生道:“哦?”

 

  马匪头子道:“深山老林里哪有什么生财之道,在这种荒郊野地,只有死人身上才有!”

 

  书生摇了摇头:“这么说的话,我跟你好像也并不十分一道。”

 

  马匪头子道:“这又怎么讲?”

 

  书生慢悠悠地说:“你们杀人是为越货,我杀人却只为杀人。因为杀了人,钱财就来了!”

 

  马匪头子大笑道:“我行走江湖多年,竟然不知道有这样来财的法子!杀人就能来财,你杀的是什么人?”

 

  书生笑道:“有眼无珠之人。”

 

  马匪头子沉下了脸。

 

  书生依然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外衫上落的雪早已洇湿肩膀,塌下去露出一段白皙无害的脖颈。

 

  窗外积雪愈厚,灯笼与狂风纠缠数下,这时竟然啪嗒一声断了!

 

  室内倏然暗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马匪脚下一蹬,借着黑下来的一瞬间,猝然无声地朝书生直扑过去。他身量高大,手臂粗壮,马刀挥出却如此悄无声息。


  这是马帮帮主的成名之作——月光斩!刀锋挥过一道满弧,金属刀身泛起的冷光真如月光!

 

  十年前他借着这招斩下了当时的马帮帮主的头颅,现在他故技重施,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人头也满地乱滚!

 

  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两个人,更有甚者已经举起衣袖,好让四溅的鲜血不要飞到自己的脸上。屋内静寂无声,也因此,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男人的声音才显得如此清晰: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样做。”

 

  什么意思?

 

  是谁在说话?

 

  马帮帮主来不及思考,他的马刀实在挥得太快,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明亮灿烂的弧线。

 

  不对!

 

  一直冷眼旁观的官差突然心中一动。

 

  这道月光斩挥得太满,太漂亮,以至于……

 

  什么都没有斩到!

 

  马帮帮主一记斩空,正大骇间,忽然胸口一凉。

 

  与此同时,身后的马匪帮众有人点亮了火把。

 

  火光照亮帮主犹然大怒的脸,这也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一柄剑插在他的胸口,细长的剑身如秋水般洗练。

 

  好快的剑!

 

  好快的剑手! 

 

  书生还是坐在那里,嘴角噙笑,好像他本就没有参与这场闹剧,此刻在他面前混杂着不甘和不可置信而轰然倒地的虬髯大汉,更是与他彻底无关。

 

  书生忽然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竟然也有这般菩萨心肠。”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那刚才还在呼呼大睡的店小二!

 

 

 

  店小二的脸上仍然盖着那顶毡皮软帽,声音从里面传来,显得有些无奈:“你的剑根本不是杀人的剑。就算你今天铁了心来杀人,又何必带着如此怨气杀毫不相干的人?”

 

  书生淡淡道:“此贼横行乡里,杀人越货,致官道不通,旅人枉死,难道我不该杀他吗?”

 

  店小二轻叹一声:“伥鬼而已。”

 

  书生冷笑:“为虎作伥,更是该死!”

 

  他顿了顿,又恢复到那副好脾气的样子:“何况我舅舅亲自签的通缉令,上面明记着首级可赏黄金千两,所以我今天是一定要杀人的。”

 

  店小二终于无可奈何地拿下帽子,睁开一只眼睛:“你真的要杀我?”

 

  木板门上贴着的通缉令终于不堪北风侵扰,被暴风雪硬生生地撕开,只剩下画像上男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书生道:“不错。”

 

  店小二道:“为什么?”

 

  天底下真的有这么奇怪的事,一个满京城都贴着大幅画像的逃犯,竟然会问另一个人为什么要杀他,而且问得理直气壮,好像对方让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书生道:“你杀了官门座下三百余人,杀孽之重令全江湖震荡,你说为什么?”

 

  店小二“哦”了一声,慢悠悠道:“我没杀人。”

 

  他见书生的脸色冷了下来,只好又补了一句:“我杀的是鬼。”

 

  书生冷笑一声,忽然一掌拍向桌子。旁人看他不过在桌上轻飘飘击一掌,那木桌却应声碎成数十木片,皆如雨点一般漫天向店小二射去。众人惊叫一声,赶紧四处躲避,在一旁的官差却看得分明,书生持剑腾空而起,剑光在木片背后如匹练一般,以雷霆之势向那店小二刺去!

 

  原来真正的杀招,却是书生自己。


  店小二仍然坐在原地,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躲开的意愿。


  难道他已决心束手就擒?


  官差瞳孔一缩。他忽然看到那店小二搭在木板上的手抬起,似是手指一动,抓住了什么。


  只是他尚未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便听得大堂内赫然响起一声金石相击之声!

 

  那店小二手中之物,竟然已经架在了书生刺来的剑刃之上!


  那竟然只是一片碎木片!


  木片与剑刃相抵,剑刃没入其中几寸,却已然气数将尽,竟被硬生生地挡住了去路。书生再刺,那剑刃却好像被木片吸住了一样,别说再进一步,就连拔都拔不出来。

 

  这人竟然只用一片木片,便击出了金属相撞之声!

 

  书生瞪着他,眼里怒气与惊诧兼相有之。

 

  店小二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我说过,我没杀人,杀的是鬼。”

 

  书生怒极反笑:“你杀的什么鬼?”

 

  店小二森然道:“伥鬼。”

 

  话音未落,客栈的灯火忽地熄灭,狂风卷着暴雪撞进门来。

 

  远远的山坳里,遥遥传来一声幽冷的虎啸。

 

 

 

 

  风雪夜,大寒夜,杀人夜。

 

  客栈内的灯火俱已彻底灭掉,黑暗之中凳倒桌翻,满地狼藉。一阵狂风突地破开门,吹飞地上几片残破的油纸。

 

  这么大的雪,明亮的月亮却依然高高挂在天空。月光澄澈,照在马帮帮主青灰色的脸上,显得愈加鬼气森森。

 

  有胆小的村里人已经躲到了桌底。

 

  书生的剑刃还被人卡在那方小小的木片中间,乍看上去好像被人制在原地不得动弹,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剑身颓势已显,剑尖却依然锋锐无双。此刻若不是那店小二手指持续施力,只怕下一秒眉心处便会多一血点。

 

  书生冷冷道:“我竟不知,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借鬼神之说巧言诡辩。”

 

  店小二,不,那逃犯笑道:“领头的若是人,其下当然也是人;领头的若是畜牲,其下自然为伥鬼。”

 

  书生道:“高祖斩白蛇,魏征诛龙王,可见若是畜牲害人,杀之便是!你又何必托词伥鬼,将自己杀人之祸推给一畜牲?”

 

  逃犯道:“佛法有四相,一相着,四相皆着。你修的什么剑道,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见书生不语,逃犯便大笑:“你再看看你的周围,不觉得这些马贼有点太过安静了吗?”

 

  书生大惊,忙四下看去,只见四周青石砖瓦,破墙土坯,荒草冒出砖缝,蛛网挂于四角。再抬头,风雪已霁,冷月高悬,这间小小客栈,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座破落的古庙!

 

  那些先前凶神恶煞的马匪帮众,此刻竟然不见踪影,在原先他们站着的地方,赫然是一堆白惨惨的剥好的人皮!

 

  书生大骇,手里的剑松了劲儿,被逃犯两指一夹轻松卸下。他也没心思管那逃犯的死活,忙急匆匆地奔到那堆人皮中间细细翻看。

 

  那些人皮薄如蝉翼,一切形容栩栩如生,只有眼眶内空无一物,本该是眼球的地方黑洞洞的,透着丝丝冷风。最为可怖的是,这些人皮嘴角带笑,神态暧昧,真不知道是后来有人有意画皮,还是生剥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书生唇色发白,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似要呕吐。

 

  逃犯淡淡道:“传说恶虎食人,被吃掉的人灵魂依附于虎身,并会为虎诱骗其他无辜之人,这便是伥鬼。变为伥鬼之人非但不会记恨恶虎,反而会将恶虎认为主子。伥鬼既为鬼怪之物,精气褪去,自然就只剩下一张空空皮囊。”

 

  书生盯着那些人皮,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逃犯蹲下来摸了摸人皮,又道:“不过瞧这些伥鬼的规模,那恶虎怕是已经吃了千人不止。”

 

  书生咬牙道:“这荒郊野外,哪有那么多人白白填给那畜牲去吃?”

 

  他突然怔住。

 

  “你是说,有人故意用人命去饲那只虎?”

 

  “这个嘛,” 逃犯懒洋洋道,“就不得不问我们这位官爷了。”

 

 

 

  自书生进店以来便被忽视许久的官差慢慢从庙墙根下的黑暗中站了起来。他身形颀长,眼睛在黑夜中似雪一般透亮。

 

  这是一双特殊的眼睛。

 

  这种眼睛的主人,必是死人堆里滚过,又沾了满手的鲜血,才能在如此惨剧面前,还保持着一份令人齿冷的平和。

 

  如果不是官差,那他必然要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中大盗。

 

  可惜他是官差。

 

  幸好他是官差。

 

  官差笑道:“我听了许久,你们只说对了一半。”

 

  逃犯道:“哪一半?”

 

  官差悠悠道:“伥鬼倒是不假,只是这灵物并非恶虎。”

 

  逃犯笑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因何不是恶虎?”

 

  官差道:“神虎现世,天子有德,此为祥瑞。”

 

  书生大怒:“所谓瑞兽白虎,寒不忧雪,饥不伤人。这种要用生人喂饲的畜牲,也配叫祥瑞?”

 

  官差反问:“此乃天子之宝,而非庶民之宝,为何不配?”

 

  书生当啷一声弃了剑鞘,剑锋凛凛,面如寒冰:“你这种草菅人命的畜生,天下人都欲杀之而后快!”

 

  官差笑道:“可惜可惜,在天下人杀我之前,你们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极为巨大的野兽咆哮声,骤然如惊雷一般在古庙外炸开!

 

  这声咆哮极为震撼,天地似乎都为之震动,庙中之人只觉得气血翻涌,脑中嗡鸣,好悬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如果以寻常山野恶虎与其做比,便只能说是水露之于河川,夏虫之于古椿,这种令山河震荡的怒吼,也许是不周山断裂时发出的崩塌也说不定!


  比照之前那声远远的虎啸,这声已然近在咫尺,只怕相距不到半里,以野兽的脚程,可不是顷刻之间就要到了!

 

  古庙二进的墙外响起一阵杂乱脚步声,有人在外头喊:“大人,该走了!”

 

  官差大笑道:“李文忠,能以身饲虎,也是你们的福气!”

 

  说罢,白烟乍起,他身形一闪,竟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名为李文忠的书生剑身一挺,正要去追,忽然觉得肩头一重,正欲跃起的身形竟好像背了一坨冷冰冰的铅块,生生被定在了地上。

 

  他转头一看,那个逃犯的手正握在他的肩上。

 

  “别追。”逃犯轻声道,“你一出去就会撞到那只畜牲。”

 

  李文忠道:“杀了便是,有什么好怕的?”

 

  逃犯摇摇头:“吃了那么多人,早就成妖了。你肉体凡胎,怎么和妖斗?况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文忠冷冷道:“还有比我们马上就要死了还重要的事?”

 

  “当然有。”逃犯笑了,握着他肩膀的手亲昵地捏了捏,示意李文忠去看佛像底下。

 

  李文忠低头一看,那下面抖抖索索藏着的,竟然是他在客栈中出手时便躲起来的老妪!

 

  那老妪费力从佛像底座下面的孔洞里爬出来,只颤颤巍巍对他们道:“这有一条小路,可以往山上跑!”

 

 

 

  月圆之夜,百鬼夜行。

 

  三人踩在山中硬石路上,树影斑驳,月光如洗,将前路照得雪亮。

 

  为什么鬼怪精魅总要挑月圆之夜出来妨人?

 

  大抵不是因为鬼怪挑剔,只是月圆之夜月色明亮,人们才能看清眼前之人有没有影子。

 

  李文忠走在最后,眼睛时刻盯着被保护在中间的老妪,生怕她脚一滑,从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摔下来。

 

  此处已逾山腰,往下看去,山间的沟谷上方便是一片诡异的浓雾,浑不知下面还潜藏着什么样的凶险。

 

  三人走了快半个时辰,凛冽山风从身侧掠过,吹得寒松发声瑟瑟,听上去竟似呜咽。除此之外,四周静寂无声,天地间竟好像只剩下他们三个落在茫茫深山之中,令李文忠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萧瑟之意。

 

  正戚戚间,只听那逃犯先开了口:“老太太,家里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啊?”

 

  老妪爬了这么久的山路,又天寒地冻,此时喘得厉害。听逃犯问起,开口时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咳,原先也不只我这个糟老婆子,原本还有我老头子和姑娘女婿,谁知道去年闹了妖怪,先是姑娘女婿上山之后就没了信儿,我们还只当是给马贼劫了,向官府报官,也只说那帮土匪忒狡猾,人是找不回来了。”

 

  逃犯轻蔑道:“估计就是他们拐的人,这么说可是当然的了。”

 

  老妪道:“可不是!要不是我老婆子没用,刚才我就是挠也要从那个狗官身上挠掉一层皮!姑娘女婿没了之后,我和老头子给他俩立了两块空坟,好歹也算有个归处。结果……结果……”

 

  话没说完,老妪便连连咳嗽起来,喉管之间气音摩擦,听起来似乎带了许多哽咽。

 

  逃犯停下脚步,转过身扶过老妪,左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李文忠瞥见她的眼睛,却发现那里面居然带了丝丝难以言状的恐惧。

 

  老妪颤颤道:“结果有一天,我从地里回来,竟然发现……发现我姑娘居然回来了,就在屋里坐着缝衣服!”

 

  李文忠与那逃犯俱是一愣。李文忠年少,先前总是一副冷冰冰样子,听故事时却不免露出一点与年龄相称的少年气。他追问道:“回来不是好事吗?”

 

  老妪咧了咧嘴,唰地淌下两行泪来,瘪着嘴哭道:“那根本不是我姑娘,谁知道是什么妖怪!她说他们在山里迷了路,幸好遇见了好心人把他们带出来,还说好心人给他们留了点金子,他们两个人拿不回来,让我们带上口袋跟着去取。我下地的时候摔了跤,不好动弹,就让老头子跟着去,结果老头子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我不信邪,就去山里找,结果就在一棵大松树下,发现我老头子在那树背后,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老妪大哭道:“那是我老头子的脑袋!那么大个人就只剩个脑袋,连眼睛都还睁得大大的呢!”

 

  李文忠和那逃犯默默对视了一眼。李文忠沉声道:“这人变为伥鬼之后,就只认那恶虎为主子,甚至还会先对自己的亲人下手。为虎作伥者,真是连人都不配做了。”

 

  老妪擦了擦眼泪,颤声道:“这位小郎君说得不错。老婆子我回来仔细想过,还真回过味来我姑娘身上有什么不对。”

 

  李文忠奇道:“哪里不对?”

 

  老妪道:“我姑娘递给我针线的时候我看到过,她的右手上,好像没有小指头!”

 

  李文忠一惊,前头的逃犯却陡然扭过头怒喝一声:“谁!”

 

  李文忠手腕一翻,长剑已在手,剑尖直指逃犯面对的那棵巨大的松树。松树背后黑夜浓重,是月光也照不到的阴翳,此刻大风渐起,枝叶娑娑,刚才他竟什么响声也没听到!

 

  莫非是错觉?

 

  还是说,这便是刚才老妇人说的情形——如果只剩一个人头,又谈何发出声响?

 

  逃犯大喝一声:“出来!”

 

  李文忠绷紧了剑尖,一行人三双眼睛直盯着那处黑暗。渐渐地,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动了动,紧接着,一双靴子率先迈出了阴影。

 

  李文忠一怔,他认得那双靴子!

 

 

 

  靴子的主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赫然就是刚才在古庙中威胁于他们的那位官差!

 

  只是再看这位官差,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神气:身上原本威严的官袍此刻已经被撕成了几块破布,身上遍布伤痕,脸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迹。他的脸色虽还镇定,可瞳孔尖锐,嘴唇发颤,俨然是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

 

  李文忠上前一步,挡在老妪身前,冷冷道:“你回来做什么?求死?”

 

  官差勉强扯出来一个笑,摇头道:“非也。而且非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们死。”

 

  李文忠道:“这倒奇了。方才要置我们于死地的是你,现在又不想让我们死的还是你。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秘法,能让禽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人?”

 

  官差冷笑道:“我实在不愿在乎你们的死活,可惜我伤了筋骨,若想下山,还得借助你们。所以我才来提醒你们,那妖怪邪门得很,能藏匿于人群中不被发现,你们不要着了妖怪的道儿。”

 

  李文忠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官差咬牙道:“那只妖怪,正是你身后的那个老太婆!”

 

  李文忠一惊,忙转头去看身后的老妪,老妪却还是一副畏缩样子,听到官差这话,苍老的脸上布满了茫然与恐惧。李文忠正疑惑,忽然听身旁一直没出声的逃犯开口:“你有几个指头?”

 

  官差的表情陡然尖锐起来:“什么?”

 

  逃犯懒洋洋道:“你把两只手亮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小指。”

 

  官差忽地沉默了。

 

  逃犯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刚才叫你的那些属下,在你与我们周旋的时候便已经不幸葬身虎口,做了伥鬼。伥鬼会优先诱骗亲近之人,所以你刚被他们叫出小庙,便遇到了那只畜牲。”

 

  官差没出声,只死死盯着那逃犯,眼神中满是怨毒。

 

  逃犯接着道:“一番打斗之后,你也被那畜牲吃掉,成了伥鬼。想起你主子的意愿,便来找我们,想让我们丢下这位老妇,跟你走去填那虎口。我说得对也不对?”

 

  官差沉默半晌,忽然肩膀一松,瞧着那逃犯冷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世上真的有能藏在人群当中不被发现的妖怪。”

 

  三人不由得同时一怔。

 

  那官差也不解释,僵持之间,忽然掉头就跑!

 

  变故太快,李文忠尚未反应过来,那逃犯大喝一声:“不好,别让他跑了!”

 

  说着,那逃犯竟率先跳入黑暗之中。轻盈几个起落间,就与官差双双不见了踪影。

 

  李文忠咬了咬牙,握住剑柄正想追上去,后腰处的外衫却被人从后面扯住。

 

  他回头,就见那老妪满脸惧色,颤颤地攥着他的外袍小声道:“小郎君,刚才与我们一起走的那位好汉,他给我拍背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看到……”

 

  李文忠急道:“看到什么?”

 

  老妪咧嘴哭道:“他的左手,也没有小指头!”

 

 

 

  大梦谁先觉。

 

  李文忠站在山间,任凭脸颊暴露在严酷的冷风中。

 

  老妪坐在一旁的由天然岩石形成的凹陷下面,冲他招手:“小郎君,你也来避避风。”

 

  李文忠笑了笑:“老人家,我还是站在这里吹一吹风,醒醒神为好。”

 

  老妪担忧道:“山间的风有时候邪性得很,你若不留神,小心三魂被吹得丢了七魄去。”

 

  李文忠笑道:“丢了魂也好,也许模糊混沌之间,反而能窥见天机。”

 

  老妪不解道:“这话怎么讲?”

 

  李文忠道:“自今晚我进了客栈之时起,就觉得身遭鬼气太甚,眼前世界有时竟也如镜花水月,看不分明。就好像……好像身处梦境。我总有一种我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许是我前世杀孽太重,老天便弃我至此。”

 

  老妪叹道:“你实在不像一个笃信神鬼的人,是在为刚才那位好汉忧心吧?”

 

  李文忠笑道:“我与他不过今晚刚刚相识,何来什么忧心。只是他虽身背血债,杀伐之气太盛,言辞行事却恣意坦荡,不像个阴险之辈。其实……我对他反而有种熟悉之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老妪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心有时比鬼神还可怕,你又怎么知道他那副样子不是装来诱骗你的?”

 

  李文忠笑笑,正要答话,忽听背后朔风乍起。他心念不好,往旁边矮身一错,就感觉背上疾风一闪,什么巨大而阴冷的东西正好从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扑了过去。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白额大虎!

 

  只一眼他便心中一沉。这大虎绝非普通野兽,身量庞大无比,毛尖发青,根根挺立,整体看上去便似笼罩在一层妖冶却诡异的青光之下。大虎凶相毕露,喉间不断发出阴沉低吼,一双吊睛红光大盛,望上去竟如恶鬼一般!

 

  这便是那逃犯所说的,食过人肉后再也吃不下其它,便被人精心用千余无辜者的人肉与精血饲喂而成的虎妖!

 

  肉体凡躯与妖怪相搏,胜算几何?

 

  李文忠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不搏,那么他与身后老妪的性命,便是一分也没有!

 

  大虎前爪刨地,身体伏低,已然摆出了再次进攻的态势。

 

  李文忠握紧了剑。

 

  他只有一次机会,一剑刺穿这头畜牲的喉咙!

 

 

 

  圆月不祥。

 

  李文忠的剑最出名的便是他独步天下的快。快到没人能看清他何时拔剑,剑尖又是何时没入对方胸膛。他少时总在黑夜的悬崖绝壁上练剑,每一处不慎踏错的步法,每一次偏离目标的剑尖,都会将他置于粉身碎骨的境地。

 

  但最重要的是,在黑夜当中,他的剑锋寒光便无所遁形。他本就不是走善于防守的路数,因此倘若无法一击致命,便会反而将自己的身形彻底暴露在敌人的刀口之下。

 

  因此他的剑锋利,迅捷,冷酷。拔剑时剑身如秋水,如朝霞,辉煌而又短暂。

 

  这样的剑,实在很适合做一个杀手手中的剑。

 

  可惜他自从母亲去世后,便做不成杀手了。

 

  养他长大的舅舅带他去见这流血的河山。他幼时不懂为何南人生来卑贱,也不知道何为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后来等他明白的时候,他的剑便已经杀不了人了。


  剑杀不了人,拿着它的那个人又当如何?


  李文忠差点死在一次因饥荒而起的暴动之间。他的剑在人类的脖颈间像一片雾一样轻盈,也如一片雾那般无害。他无法说服自己杀掉这些无路可走的难民,正如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


  被舅舅带着人抢救了三天三夜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世间罪人不是靠杀人便能杀得尽的。


  也不是靠不杀人就能变好的。


  后来他重新开始杀人。


  可是杀人杀人,杀人的终点又在哪里呢?

 

  一片流云过来,月亮悄悄地隐去了。

 

  最后一滴血从剑尖上滑落。李文忠捂住肩上的伤口,垂眸盯着面前趴伏的巨大虎尸。

 

  他已快站立不住。

 

  老妪脸色苍白地从洞口爬出来,嘴里不住地道恩道谢,却在看到他一身的血不由得惊叫一声,赶忙上前就要扶他回去。

 

  李文忠没动。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伥虎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妪不由急道:“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先坐下再说?”

 

  李文忠道:“我只是还有几件事不太明白。”

 

  老妪问道:“什么事?”

 

  李文忠道:“这畜牲既为妖怪,为何我却杀得如此简单?”

 

  老妪气道:“你看看你这一身的血,哪里说得上简单?方才它一掌拍下来的时候,要不是你躲得快呀,早就脑袋开花了。”

 

  李文忠点点头:“这也说得通。不过还有一件事。”

 

  老妪道:“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快点跟我去包一下,你的血再流就要干了。”说罢,再伸手去扶,双手却被李文忠一把握住。

 

  李文忠转过头来,言语中似有一丝怅然:“我母亲去后,再没有人同我这样讲话。”

 

  老妪愣住。李文忠却不等她回应,接着道:“若是我母亲,便是骗我至今,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他的声音像夜风一般温柔,也像月光一样哀伤。

 

  “我只是不明白,那逃犯拿左手抚你的背,为何你能看到,他左手没有小指?”

 

  说罢,他左手一摊,掌中老妪干瘦手掌,赫然已变为两只残破的白骨!

 

 

 

  李文忠曾经向他同门的师兄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杀人是为了什么?”

 

  他的师兄是一个很端正平和的人,闻言笑道:“杀人本没有意义,但是杀恶人却稍微比没有意义要好上一些。”

 

  李文忠道:“杀恶人能让我的母亲回来么?”

 

  师兄道:“杀恶人虽不能让你的母亲回来,但却能让许许多多的母亲活下来。”

 

  李文忠道:“如果恶人总也杀不干净呢?这是因为我的剑还不够快吗?”

 

  师兄反问道:“仲尼复不了周礼,是因为他去过的国家还不够多吗?”

 

  李文忠默然。半晌,他擦了擦眼睛,又道:“如果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那是不是更大的,更无法撼动的东西的问题呢?”

 

  师兄这次想了很久。李文忠坐在他身边,垂着腿看着悬崖远处漫天的星星。最后师兄叹了口气,展眉淡淡地笑了笑。

 

  他无奈道:“人们总是要活下去的呀。”

 

  活下去。

 

  要怎样活下去呢?

 

  在朝有鹰犬,在野有猛虎,便是想在这世间活下去,又能去哪里呢?

 

  老妪愣了很久,嘴巴张了又合,最后闭了嘴。

 

  她淡淡道:“昨年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我和我老头子为躲避重税,上山避难,谁想遇到了那只老虎。”

 

  李文忠垂眸道:“官府课税太重,你们活不下去,这是苛政暴政造的孽。可化作伥鬼,不是反倒助了恶虎害人吗。”

 

  老妪笑了。那笑容中嘲讽与苦涩交杂,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扭曲:“小郎君说错了,老身并不是伥鬼。”

 

  李文忠闻言低头。

 

  男人手掌上,白骨森森,五根手指一同泛着惨白的光。

 

  李文忠猛地抬起头来,老妪仍是那副平静样子,道:“化为伥鬼的人,女人没有右手小指,男人没有左手小指,这便是辨别伥鬼的方法。我五指俱在,只因为我便是那只伥虎。”

 

  “我吃了一千一百四十一个人,他们做了伥鬼,却活得比他们是人的时候更好。”


  李文忠冷冷道:“这不是你涂炭生灵的借口。”

 

  老妪摇摇头:“哪有什么生灵。没有我,他们该如何在这世道上活下去呢?”

 

  说罢,她面容突地开始扭曲起来。松弛的皮肤被拉扯至透明后又破裂,嘴巴大张到一个常人匪夷所思的角度,能看见里面獠牙丛生,几乎刺破嘴唇。眼睛突地变大,眼球暴起,瞳孔拉长,毛发也开始肉眼下在瘦弱的身躯上蔓延——

 

  ——眼看着原本佝偻的老妇人,竟活生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从人皮中破出另一只恶虎来!

 

  李文忠怔在原地。那恶虎失了人性,眼见猎物呆立不动,不由得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将而来!

 

  李文忠举剑便刺。这一下下了十足的杀心,剑光一闪,剑尖却仿佛穿过一通烟雾,直直地从恶虎的身体中刺了过去。

 

  恶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竖起狼牙棒一般的尾巴,回身再咬。

 

  李文忠本就伤重,连站立都只是勉强撑住,眼见躲不开了,不由得苦笑一声,闭眼等死。

 

  黑暗中,他仿佛听见又有男人纵声大笑:“刚才说要杀我时候那么凶,现在怎么不动了,当真是窝里横!”

 

  李文忠猛地睁眼。

 

  第一眼望见的便是伥虎僵硬流血的大口,白森森的利齿间,横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马刀。那马刀刀身虽已破烂,却仿佛被从天上直直地掷下来,生生将伥虎的头颅钉在了地上。方才不知所踪的逃犯单膝跪在恶虎硕大的头颅之上,手下钢刀施力,正抬头,朝他眉眼飞扬而笑。

 

  笑容那样熟悉。

 

  李文忠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是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逃犯霎时没了笑,再不管那伥虎死活,几步跃过来撑住他的身体,气道:“怎么伤得这么重!刚才杀马贼杀官差那阵儿不是还挺有精神的吗?”

 

  李文忠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倚在逃犯身上闭着眼喘息,嘴上却突兀道:“我徐兄知不知道你这样啰嗦?”

 

  他靠着的的身体一僵。

 

  李文忠本不是爱口上争胜的人,此刻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竟也变得少年一般耍赖起来,只喋喋不休道:“我舅舅和我徐兄要是知道你做了逃犯,定要气得派我来杀你,到时我便再来杀你一次……”

 

  逃犯终于投降:“祖宗,你少说一点。”

 

  李文忠不理他,正要再说,忽然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

 

  身旁的逃犯叫道:“不好!”

 

  他费力睁开眼望去,只见那伥虎仿佛怒火中烧,血盆大口微微颤动,似是在施力。顷刻间,它上下牙关一合,那精钢打成的马刀竟被生生咬碎,碎片飞溅,有一缕甚至刮伤了他的小腿。

 

  伥虎仰天长啸一声,再次直直向二人扑来!

 

  逃犯反应极快,伸手便将李文忠捞到背上,毫不犹豫地施起轻功,便向山下跑去。

 

  伥虎紧追不舍。下山虎尤其威猛,几纵跳跃,腥臭的呼吸便几次从李文忠耳边擦过。李文忠被颠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移位,挣扎着凑到逃犯耳边,咬牙喊道:“常遇春,你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逃犯头也不回,大叫道:“那是妖魅的魂魄!魂魄无形,你如何能再杀它一次!”

 

  李文忠道:“那便放我下来!你自己走!”

 

  逃犯气得大骂:“浑小子,你要是死了,你舅你哥那一家人能剐了我!你安生地……”

 

  话没说完,天边突然电光一闪,一道惊雷斜劈而下!

 

  雷声震人心肺,那伥虎似乎对其忌惮,追赶他们的脚步竟停了一停。

 

  逃犯大笑道:“天雷助我!这畜牲竟然到了渡劫的时候,真是天意!”

 

  他偏过头去,似在张望天雷的位置,一时不留神,竟被伥虎一个纵跃扑个正着。伥虎魂魄飘渺无形,撞上去竟像撞了一块铁板,直撞得李文忠从逃犯背上斜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松树上。

 

  李文忠一口血吐出来,眼前霎时模模糊糊,似起了雾。

 

  那伥虎停在他身前,硕大头颅低下来去看他,湿热呼吸贴面可闻。李文忠睁着眼睛,却已经看不清伥虎的模样,只模糊看到这畜牲大口一张,雷声隆隆间,里面竟发出一个清晰的老妇人的声音来:

 

  “小郎君,如果杀人救不了这世道,你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是啊。

 

  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

 

  可若是杀不尽呢?

 

  如果杀人也杀不尽这世间罪恶,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是不是什么更大的,更无法撼动的东西,比如一个官府,一个州县内的豪族,一个由暴政与苛税组成的国家,出了问题呢?

 

  人们总要活下去的。

 

  去建立一个理想中的,不需要通过杀人来获得太平的国家。

 

  可是在那之前。

 

  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


  杀尽天下为虎作伥,祸乱人间之不平。


  金色的闪电已然在头顶炸起,他耳边狂风尖啸,撕扯间似乎竟也听见许多电流噼啪作响。


  老妇人的声音凄凄,笑声也似哀哭:“孩子,和我走吧。”

 

  母亲的脸在他眼前清晰起来,李文忠半睁着眼睛,惨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几下:“母亲,您教过我……”


  声音愈弱,他眼中光芒也在飞速消散。伥虎再听不清,便上前一步,身躯伏入了参天大树的阴影下。


  它听见了书生最后一点余音——


  “——为虎作伥者,杀之便是。”

 

  天雷降临。

 

 

 

  逃犯找到李文忠的时候,后者正靠在棵大松树下,眼睛紧闭,仿佛没了声息。

 

  逃犯的手可以握着刀一天一夜而没有丝毫疲倦。此刻却抖了许久,才敢摸上对方的脉搏。

 

  只是这手还未摸到脉门,便被倏然抓住!

 

  逃犯眉目骤然一松。李文忠咳嗽着撑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我好像比你命大一些。”

 

  逃犯无奈道:“没大没小,现在连哥都不叫了。”

 

  书生又低低咳嗽几声,偏过头去不看他:“既然回来了,要不要跟我回去见见他?”

 

  逃犯不答,手下忙着给他包扎伤口。

 

  李文忠等了两秒,见他还是不说话,便又好像自问自答一般叹道:“算了。”

 

  逃犯终于抬起头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文忠笑了笑:“老太太说你是伥鬼。”

 

  逃犯嗤之以鼻:“我若是伥鬼,现在就应该一口咬死你。”

 

  他举起手来,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在月光下显得洁白而修长。

 

  书生叹了口气:“凡人的剑伤不了伥虎,怎的你的刀就偏偏能把那畜牲钉在地上?”

 

  逃犯不做声。

 

  书生又叹了口气:“你当真不知道你在月光下没有影子?”

 

  逃犯沉默半晌,终究长叹一声。李文忠虚弱地打量他的脸,除开那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外,面部五官轮廓竟没有一点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通达豪气犹在,可皮囊却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容了。

 

  逃犯叹息:“我这个样子,不如不见。”

 

  李文忠正欲说话,身旁的黑暗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为何不见?”

 

  他与逃犯同时猛地转头。浓稠大雾中,一个男人的轮廓慢慢显现。像是站立许久又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向他们走来。

 

  逃犯愣怔半晌,忽然苦笑道:“人鬼殊途,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那身影便僵在原地,留下一个双方皆看不清楚的轮廓。料峭山风吹拂间,那身影竟显出一点颓然来。

 

  逃犯又道:“我说饿鬼道怎么会出现天雷,原来是你引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我来接他回去。”

 

  逃犯便又转回头来,几乎算得上温柔地道:“该走了。”

 

  李文忠点点头。人在巨大的悲恸面前,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逃犯退到阴影中。那人走过来,搀着李文忠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很轻很轻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看不见逃犯的身影,只能听见一个男声低低道:“若再有伥鬼现世,我便跋山涉水去找你。”

 

  那人点点头,似乎又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浓雾中,再也看不见了。

 

 

 

 

 

尾声

  逃犯回去交差的时候,阎王爷正在和月老玩双陆棋。

 

  逃犯把大虎的尸体重重地甩在地上,很快有两个小鬼过来接手。他借着这个机会明目张胆地伸着头偷看了一会儿,只看出来阎王爷眉头紧锁,似是棋局不顺,正在烦心。

 

  正占上风的月老偶然抬眼一看,正把偷看的抓个正着,不由得大叫:“那边那个手上缠红线的,过来!”

 

  收拾的小鬼闻声也一愣。地府诸鬼了却凡尘,早已斩断姻缘,哪里还有缠红线的鬼出现在这里?

 

  逃犯磨磨蹭蹭地装着失聪不肯上去,月老朝他笑道:“你来帮我看看这副棋,再劝劝你们老大,不要再负隅顽抗。劝好了有奖励。”

 

  逃犯懒洋洋地问:“什么奖励?”

 

  输了棋正气不顺的阎王爷闷道:“伥鬼。”

 

  逃犯夸张哀叹一声:“我情愿去写奏表文书!怎么又是伥鬼,又麻烦又像狗皮膏药,这次又是哪里的伥鬼啊?”

 

  阎王爷道:“人道。”

 

  逃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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